梦里九江
聂赣
许是前世之劫,又似今生之缘,我与九江魂牵梦绕许下诺言,到现实中托付终生,尔来四十五年矣。
九江第一次萦入我脑际,是我六岁那年,之前,童年趣事一片空白,连残渣碎片都搜寻不到半点。
叔祖父九岁学剃头,人到中年,手艺了得。我每次剃头,杀猪似的,嗷嗷直叫。
“我看你哪里跑!”一天,叔祖父趁我玩得忘乎所以间隙,一把逮住我,叉开五指,把我按坐在凳子上,耳际只闻凉嗖嗖的刀声,寒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翻飞。
“老庚,你坐,你稍等片刻。”叔祖父喘着粗气吐着唾沫,招呼着同是理发出身的张大爷,看样子叔祖父今天兴致不错。
“我这孙子,比我小时候还泼皮,长大后定是当兵的好料。”
“当兵?他爸他妈舍得?莫像你当年做了逃兵。”
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漫天漫地说开了。
我的叔祖父当年被抓了壮丁,新兵集训是在九江东门大校场(今和中广场及周边)。每天清晨湖口渡一个来回跑操,闲隙里,叔祖父游历了九江及周边山山水水。在叔祖父难得几张照片中,我一睹过他的丰采:硬壳大檐帽,五角形帽徽,着黄斜纹布军服,绑腿,皮鞋,年轻帅气,背景是九江老火车站。
“九江是个大码头大口岸,南有庐山,北有长江,东面是鄱阳湖,西面是八里湖,中间有甘棠湖,湖中是千年的周瑜点将台;白天天上间或飞机盘旋,晚上火铁龙呼啸长鸣,日里玉龙混杂,夜间笙歌不眠,七省通衢,商贾集至,物埠人丰,九江只应天生有,人间难得几回留。了不得,了不得,我一个土包子哪里见过这世面!”
平日里我理完头,早就不见了踪影,但今天不知为何,端坐在屋檐下,温顺乖巧,听得云里雾里。“哼,有朝一日我也要去九江,成为一个九江人。”心之峡谷里,我把希望偷偷种下,就像一颗小小红豆,等待春天发芽。
集训本是三个月,但前方战事吃紧,只两个月,叔祖父便随旧军队南下赣南对红军进行第二次围剿。
正是九江这短短的两个月所见所闻,便成了叔祖父一辈子的荣耀,一辈子的骄傲。
这以后我也似乎不怎的讨厌理发,不惧那寒光的剃刀了,叔祖父一辈子无儿无女,我便跟着叔祖父走村串巷,目的只有一个,从叔祖父断断续续的谈资中积聚九江的点点滴滴,编织遥不可及的梦想。
“老庚,你这侄孙子,不知何时开始,活脱脱的变了。”一天,张大爷如是对我叔祖父说,祖父也很纳闷。
叔祖父理发的手艺还是救了他的性命。旧军队里他是个勤务兵,同村同时被抓的壮丁还有两人。红军三打吉安,十万工农势如破竹,两个老乡双双死在广昌路上,一个中弹三发,弹分别从胸前、脑门、大腿穿透,一个被榴弹炸开了胸膛,惨烈,恐怖。后来,叔祖父又随军转战洪湖、驻马店,中国人打中国人,红了眼,惨不忍睹。大约在冬季,一个黑夜,叔祖父爬上南下的火车,千里奔逃,只十几小时,连夜潜入汉口,再徒步两天三夜躲回了别了三年的家乡,低调做人,一直到新中国成立。
“成为一个九江人”这幼稚的萌动,幼稚的憧憬,对于我这个足不出十里的山里娃来说,简极痴人说梦,何日才能生根发芽!
我的故乡处在鄂赣交界的幕阜山下,316国道边,“二分田地八分冈,土不生来地不长。”土地贫瘠,但就这山里埋藏着丰富的煤炭,县上公社里有煤窑三四处。煤要一担一担挑到煤场,再装车运往各地,来往最多的是九江的国棉一厂、二厂、柴油机厂、磷肥厂、动力机厂、制氧机厂的大小车辆。家庭的困境,迫使我从十岁开始便成了挑夫。每逢周六周日,我迎着曙光,跟在大人后面,先是三四十斤一个往返,到后来,我独来独往,重量增至一百六七十,健步如飞,如履平地。
期间我也认识了不少九江的司机,温和的,势利的,粗蛮的,有出身宛如我一样贫苦的,也有落难玩世不恭的。现在跑108公交汤师傅的父亲老汤师傅当年就是我的忘年交,他是国棉二厂的司机,莲花洞人,面善,健谈,心肠热着呢。
记得七五年我在小学读书,学校旁边是地磅,地磅旁有个小饭馆,小饭馆与小学厨房只一沟之隔。那时我住校,每逢吃饭,同学端着饭碗(其实碗里尽是红薯)到处走动。
“小朋友,吃的啥?哎呀呀,怎么都吃这个?长身体呢,吃得饱吗?服务员,再来几个馒头。”说着说着,便把刚上的馒头分给我们一人一个。“来来,这瓶酱菜给你。”临走,老汤师傅把一瓶刚开盖的酱菜塞到我手里。
周五周六我仍旧去矿上挑煤。一天下午,正准备回家,在几辆已装好煤的车子旁徘徊,心想,说不定那个好心司机能搭我一程,以往这点方便偶尔也是有的。
蓦然间,我眼前一亮。“叔叔,叔叔。”老汤师傅抬起头,楞了楞。“不记得了么?上次你还送了一瓶菜给我,我到现在还舍不得吃呢。”他一拍脑门认出了我。“要回去?好,坐我车。”
那天,我知道了老师傅姓汤,家里有一个与我同年同月出生的儿子,稍长我几天。
一次两次,我俩熟了起来,成了朋友。从他口中我了解到了叔祖父所不知的九江,知道了九江因“江到浔阳九派分”而正名,早在秦朝就设有九江郡。于是,我脑海里有了九江茶饼、封缸酒、桂花年糕、庐山云雾茶,对庐山长江的轮廓也有了大致印象。日行渐远的九江梦又激起了阵阵涟漪,我咀嚼着,品味着,神往着。
七七年,煤矿通了公路,煤不再用人力挑出大山,煤场也挪到了地磅旁的一片开阔空地上,煤直接由各大队拖拉机转运到煤场。那时我叔叔在公社里担任书记,我父亲有机会成了一名铲煤工,上车六毛钱一吨,下车五毛一吨,多劳多得,一月一结,除上交外,钱来钱稳。我所上的中学离煤场不到三百米,学习之余我也经常帮帮父亲。
这样,老汤师傅也认识了我父亲,经常来我家坐坐,喝喝茶,偶尔也吃餐杂粮饭。见我家穷,老汤师傅偶尔也丢点粮票,給我兄妹带点粗布鞋袜,并叫我父亲弄些九江紧俏货捎回去,如筒木、铺板、香菇之类。虽然关卡查得紧,但也有赚,所赚的钱,全用在我七兄妹读书上。有时,我征得老汤师傅同意,向父亲提出去九江玩玩,见识见识,但每次父亲都以我读书忙家庭实在困难为由断了我的念头。
七十年代末,我个子疯长,逐渐成人,我纠缠过叔叔。叔叔掌握公社大权,南昌九江厂矿一年里总是有三两批人来到乡下招工。“叔叔,放我去九江学徒做工人,行么?”那时高考已恢复,叔叔目光比较远。“做工人?有什么好?你能吃一辈子苦?好好读你的书,凭本事考出去。”
八零年,我带病参加了高考,以上本科两分之差的成绩录取九江师专,近十年不着边际的痴梦得以暂时实现,春天真的来了,梦想开始发芽。
九月三日,我搭乘老汤师傅的煤车,辞了父母,辞了养育我的故土,辞了辘轳牛羊和狗,踏往梦中的九江,开启了人生新的旅程。车摇摇晃晃四个多小时,我兴致勃勃,没有一点倦意。
我抓住三年在校时间空余,仔细品读了“江南水乡,梦里天堂”的浔城,领略了“一山飞峙大江边”的匡山秀色,体味了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的雄奇瀑布,感觉了“万里长江飘玉带”的长江壮美,了悟了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的诗句哲理,目睹了“一桥飞架南北”的九江大桥雄姿,流连过“始罢永阳守,复卧浔阳楼”的楼台亭阁,赏玩了“晚上孤亭,影倒一湖烟水;夜横高枕,声来九派风涛”的甘棠湖、烟水亭,见识了肤如霜雪身姿绰约一如出水洛神的九江女孩,比试过“天上九头鸟,地有湖北佬,三个湖北佬,抵不过一个九江佬”的九江小板儿(九江方言,年轻人)。茶靡旧昔,纤尘浮华,两千多年,九江一路走来,大美醉美,远超我梦里九江的臆想。
四十年中,我除了八五年八六年前往南昌本科学习外,就深深地把自己融入九江,服了九江的水土,习惯了九江的油条萝卜饼,九江话说得地地道道,一个“嘖”(九江方言,漂亮)字了得,娶了九江娘们,生了个九江板儿,现如今又有了土生土长的九江龟孙子。
隔三差五我坐坐108公交车,与老庚小汤(现在也该称老汤了)师傅聊起往日今生,彼此感慨万千。老庚语重心长地说,人在年少,没个目标没个梦想,就如汽车上坡没了动力,航船没了航灯,就拿我来说,小时见了文字头就大,眼就晃,可不,早早辍学,如不是顶岗,只能吃一辈子苦。现在许多小板儿不好好读书,整天游手好闲浑浑噩噩,看着心痛,我悔不当初,可后悔药不好买。
今天,尽管我仰天长啸上班去,但吾辈还是平庸人。
人生寿数天注定,不辞长作九江人。